过客达达的马蹄
一九四八年冬天,中国大陆局势蜕变,北平风声日紧,梁实秋应陈可忠之邀退到广州中山大学教书。他在《槐园梦忆》里说,广州平山堂半年,开始有身世飘零之感,法舫和尚送他一部《金刚经讲话·附心经讲话》,夫妇俩捧读多遍,若有所契。梁先生常到学校大礼堂后面观赏盛开的木棉花,“花败落地,訇然有声,据云落头上可以伤人。她从地上拾起一朵,瓣厚数分,赏玩久之。”梁实秋这一段回忆写得笔淡情深,道尽乱世书生颠沛流离的精神面貌,教我忍不住引入十多年前写的那篇《回去,是为:“中国人期待的不是炮声,是归人跫然的足音……温山软水慢慢从噩梦中醒过来了;城郭如故,明月依旧,燕子来时,关心的是昔日的黄昏深院,不是日月换了的新天。”“One travelled to discover the past”。
於是,老一辈的中国人经历国破,经历家散,经历人亡,宁愿一生平平静静乞求吉祥,乞求如意:“中国传统的政治要求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是农业收成有保障,人民有饭吃;国泰民安是国家安全,不受外敌威胁和侵略。清朝皇帝的宝座之旁,例有金制或铜制的两只象,象背上有瓶,谐音为‘太平有象’。天下太平是中国人自皇帝以至庶民同时祈求的事,天下太平就是国家安全。”查良镛先生这样的老一辈中国读书人因此觉得香港人长期以来没有可以归属的国家,一生安乐,所以国家安全的观念很淡薄,甚至认为香港特区政府引进“国家安全”的概念,也是当政者利用这个名义镇压百姓。他说,中国大陆国歌呼吁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那正是为了保卫国家安全。他说,“香港年轻人如果不懂,问问经历过三年八个月被日军佔领时期的长辈就知道。”
我不难了解老一辈中国人浓烈的国家民族意识,也不难了解他们经历了苦难岁月之后的憧憬,更不难了解他们谦和的宿命心情。梁实秋夫妇在平山堂捧着佛经默读多遍,若有所契,正是逆境中追求慰藉的法门。可是,我也觉得一达达的马蹄。